注冊新用戶
注冊新用戶
修改密碼
教拳腳的師傅來我家,帶了一麻袋的橙子,作伴手禮。師傅是金華人,三十來歲,滿口浙江話,說話的時候,像口腔里含著什么東西。他是我三姑父的結拜兄弟。他姓什么,我忘記了。每年過冬了,他便駐扎在三姑父家,收幾個徒弟。他常來我家吃飯,特別喜歡吃油炸薯片,睡在床上還吃。他說他那一帶窮,窮得過年豬也殺不起。他吃薯片,我們吃橙。黃黃的皮,個頭比柚子小一些,圓圓潤潤,握在手心,好舒服。橙甜,汁液淌嘴角。吃了橙,手也舍不得馬上洗,用舌頭舔一遍,把橙汁吮干凈。村里沒有人種橙,起先我們還以為是橘子呢。可哪有那么大的橘子啊。過了冬,我父親對師傅說,這個橙好吃,比紅肉瓤柚子好吃,比常山橘好吃,你下次來,帶兩棵橙苗來,我們也種上。
第二年,我家種上橙子樹,種了兩棵。后院有一塊空地,平日堆柴火或農家肥。樹苗有火叉柄粗。過了半年,死了一棵。父親很是可惜,說,有兩棵多好,可以慢慢吃,吃過了元宵也吃不完。
又三年。橙子樹高過了瓦屋,開了花。樹冠傘形,圓圓的如撐開的傘一樣。橙子花白白的,五片花瓣,中間一支黃色的花芯。滿樹的花,綠葉白花披在樹上。我每天早上,起床第一件事,便是去看橙子花。花開時節,正是雨季,雨滴滴嗒嗒,也不停歇。每下一次暴雨,花落一地,樹下白白的一片。雨季結束,花也謝完了。花凋謝了,青色的黃豆大的橙子,結了出來。
過了六月六,橙子有雞蛋大,可每天有橙子落下來。看著橙子落下來,好惋惜。落一個小橙子,便少吃了一個甜橙。中元節之后,樹上的橙子一個也沒有了,全落了。讓我傷心。我們都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,是不是橙子樹得了致命的病蟲害。一次,鄰村一個種果樹的人,來玩,說,栽種的果樹,第一年的果子,都會謝掉夭折,以后就不會了,即使不謝,也要把果子剪掉,讓果樹完全發育成熟強壯,抵抗力強,營養足,果子才會甜。
又一年。橙子的皮還沒發黃,青藍青藍,但個頭已經塞滿一只手掌心了。我便去摘橙子吃,用刀切開,掰開肉瓤,黃白色,汁液飽脹。我塞進嘴巴,又馬上吐出來,瞇起眼睛,渾身哆嗦。母親笑了起來,是不是很酸啊。我說,牙齒都酸痛了,沒見過比它更酸的東西,比醋還酸。母親說,沒熟透的柚子、橘子、橙子、楊梅、葡萄,都酸不溜秋的,熟透了,酸變成甜了。酸為什么會變甜?不知道。奇怪的東西。
皮黃了,和油菜花一樣黃得澄明純粹。摘橙子的季節到了。可橙子還是酸得牙齒浮起來一般。我對這棵橙子樹,完全絕望了——再也指望不了吃上它。我父親不死心,說,還是霜降呢,冬至以后肯定甜蜜蜜,野柿子也是冬至后甜蜜蜜的。
過了冬至,剝橙子吃,還是酸。橙子吊在樹上,再也無人問津了。有客人來,看見樹上黃澄澄的橙子,說,這么好的東西還舍不得吃呀,再不吃,只有放在樹上爛了。父親笑瞇瞇,說,橙子太甜了,甜得膩人,要不你吃一個?客人摘一個吃,連連伸出舌頭,吐口水,說,酸得背脊發涼。
金華的師傅又來過冬了,看見樹上亮晃晃的橙子,說,橙皮發皺了,像老年人的額頭,還不摘下來吃啊。我父親笑瞇瞇,摘一個下來,說,等你吃呢,你不開吃,我也不吃,好東西都留著敬客人。師傅拱手,說,舅舅真好,橙子熟了,還留給我。
我們看著師傅吃,津液翻涌。師傅掰開一瓣,塞進嘴巴里,嘴巴立馬張得像個山洞,口水四射,說:“怎么會這樣呢?會這么酸呢?”我父親說,你肯定嫌棄我家的飯菜不好吃,給我栽這么酸的怪物。父親讀過幾年書,說,春秋的晏子講,橘生淮南則為橘,生于淮北則為枳,葉徒相似,其實味不同。橘甜枳苦,都是水土不一樣的緣故。師傅說,產橘的地方,可以產橙,橘橙是胞兄弟呀。
不是水土的緣故,原本種下的,就是一棵酸橙子樹。師傅帶錯了苗。這讓我們空歡喜了好幾年。
橙子樹,再也無人關心了。
大哥拿起柴刀,說,把橙子樹砍了吧,樹冠大,把牛圈的陽光遮擋了。父親說,牛圈要陽光干什么,通風就可以了。大哥把農家肥堆在樹下,父親看見了,說,肥會發熱,把樹燒死。大哥說,燒死就燒死,橙子又想不到進嘴巴。父親,樹還是樹,和樹上的果子有什么關系呢?果子不能吃,可不能怪樹。母親把一些不及時用的重物,也掛在樹上,以前是掛在木梁上的,如待修的水桶、漏水的鍋、豬槽。我父親又說,掛在樹上多難看,還會把枝椏壓壞了,樹上開滿了花,花下是豬槽,看起來就不像話。
橙子像個小籃球。我摘一個,抱到學校去,拋來拋去,當玩具。青皮磨出青色的汁,有些刺激眼睛。手反復搓青皮,手掌也發青,抹到女同學的臉上,讓她一節課掉眼淚。
橙子熟了,唯一吃它的,是鳥。黃黃的橙子,墨綠的樹,鳥躲在樹葉下,吃得忘乎所以。樹上有了許多鳥巢。大山雀、斑鶇、樹鶯,都有。還有松雀,在花開的時候,它來了,羽毛暗綠色,啄食花朵,噓噓噓地叫,像孩子吹不著調的口哨。鳥啄食的橙子會腐爛,掉下來。沒有啄食的橙子,不落地,還吊在枝椏上,第二年又返青。代代橙子,四季黃。
過了幾年,橘子樹蓬蓬勃勃,樹冠有一個稻草垛那么大。看著滿樹的花,我大哥不免嘆氣,說,這棵橘子樹,像一個漂亮的女人卻生育畸形怪胎。我書讀不好,我母親以橙子樹作例子,教育我:“你看看這棵橙子樹,好看,結的橙子卻難吃,誰都厭惡。做人也一樣,光有外表漂亮,內里無貨,也是沒用的。”
據說,有一種虱子,不寄生在人或動物身上,而是寄生在植物身上,尤其是果樹,如橘子樹,桃樹,獼猴桃樹。有一年,橙子樹干上,起了密密麻麻的黑斑,就是這樣的虱子寄生的。父親是這樣說的。黑斑像牛皮癬,樹皮一層層脫落。我大哥把刀磨得雪亮,笑哈哈地說,這下好了,可以砍了當柴火燒。父親買來呋喃丹,拌在石灰水里,涂滿了樹身。第二年開春,樹身又發了新皮出來,青黃色,有亮亮的油光。以后再也沒得過病蟲害了。
有一次,我表哥來,看著樹上黃澄澄的橙子,爛在樹上,很是惋惜。他是鎮里有名的廚師,善于燒酒席。有人做喜事了,能請他掌勺,可是莫大的面子。他對我母親說:“二姑,這是好東西,燒魚,用半個橙子,放點鹽花煮,比什么都鮮,什么佐料也不用放,做酸湯也好,不用醋不用酸菜,是做酸湯最好的料了。”我母親說,哪有用酸橙子燒菜的。表哥掌勺,燒了魚,燒了酸湯。我母親吃了,說,確是好味道,一個酸橙,燒出兩個好菜。
鄰居也知道酸橙可燒鮮魚,燒酸湯,家里做喜事,提個籃子來,向我母親要十幾個酸橙。提籃里,還拎十幾個雞蛋來。我母親怎么也不收,說,以前是爛在樹上的,現在可以提鮮,算是沒白白種了它。
中年以后,我父親患了一種病,就是打嗝。呃,呃,呃,怎么也控制不住。父親是很少干重體力活的農民,不因受力過重而產生內傷。去市里的幾家醫院,都沒檢查出什么病因。中醫也看了好幾家,中藥吃了幾籮筐,沒效果。我母親提心吊膽地擔憂,沒檢查出病因的毛病,多可怕,像一顆地雷埋在身體里,可地雷在哪兒,查找不出來,多讓人害怕。我父親是個樂觀派,打嗝怕什么,不就是喝水噎著嗎?吃飽了撐著嗎?有人說,喝黃鱔血治打嗝,他三天兩天,晚上提一個松燈,去田里照黃鱔,殺黃鱔吃。有人說,喝番鴨血治打嗝。他又各家各戶請求,殺鴨子了,叫一聲,把鴨血留下喝。
三年多的時間,打嗝也沒停下。停下的時候,是睡著的時候。父親說,醫生也求了,菩薩也上了香,土地廟也上了豬頭請,算是神仙也無計了,再也不管打嗝了。一次,一個原來下放在村里的上海知青,回村里探訪,來我家吃飯,見我父親三五分鐘打一個嗝,說,你這個病是不是好幾年了。父親說,是啊,大小醫院看了十幾家,沒結果。知青是個醫生,返城后學了七年的中醫,他說,有一樣東西,可以斷病根,只是很難找。父親說,打嗝太難受了,難找也要找。知青說,說難找也好找,用酸橙泡水喝,喝三個月,便好了。我父親把他拉到后院,說,這是不是酸橙。知青說,甜橙熟后會自然落蒂,酸橙不會,你這棵就是酸橙子,不采摘,四季有鮮果。
有一年,一個收木料的人,來村里收木料,拉到浙江做木雕家具。他見我家的酸橙樹,對我父親說,這棵樹要不要賣呢?按老樟木的價格算。父親說,酸橙樹收去干什么,又不是酸枝。收木料的人說,酸橙木打木床,比任何木頭好,蚊子不入屋子。我父親說,錢再多,也會用完,樹卻年年開花,是錢換不來的。
編輯:文潮